第180章
傍晚。
彤红的夕阳隐在一株老柳树后面,修长的枝条间隙,透射着灿灿余晖——教师正在树旁和几名学生谈什么……
教授发现了不远处闻一多的身影——闻一多侧立在教授的视线内,背着画夹,仰头呆望天空,似乎早已忘了周围的一切。
教授也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,学生们随之一齐望向天空。
雁阵从高而蓝的天空上飞过,忽而“人”字,忽而“一”字……
“对不起,我们就谈到这儿吧!”教授言罢,大步走向闻一多。
雁鸣声声。闻一多仍呆望雁阵:我祖国的大雁们啊,你们是否也已启程离开北方的荒沼野泽,飞向南方,归来在我家乡碧波粼粼的望天湖了呢?
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,
那里有校猎的西风,
将茸毛似的芦花,
铺就了你的床褥
来温暖起你的甜梦。
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,
那里方是你的浴盆。
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,
趁着溶银的月色,
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。
而我这海外的游魂呵,
也但愿能归来结成你们的伴侣,
补足你们的阵列!
你们是否引着颈也在望我呢?……
“闻一多……”
闻一多敛了乡思诗绪,回头。
“你怎么把你没画完的‘山鬼’带走了?难道真怕有人挟持了她不成?”
闻一多一笑:“当然不是。”
“那为什么?”
闻一多:“我想,诗人作诗,他当有一颗诗心,因而看什么事物,都是深怀着诗兴的。画家作画的道理,也必是一样的。所以,为了将我的山鬼画得更美,我的眼需要随时看到她;我的心,需要随时为她的美而激动;我的手,需要随时为她操起画笔……”
教授赞同地点点头:“我也正要到校外去,陪你走一段路。”
闻一多愉快地:“这是我很高兴的事。”
二人并肩走时,闻一多不时跃起身,伸臂抚掠树杈什么的。
教授:“小心跌倒,把你背着的‘山鬼’跌伤了!”
闻一多:“我的山鬼有道行,她绝不会让我跌倒的。”
教授:“闻,我看出你今天心里特别高兴。”
闻一多:“是的。”
教授:“为什么?”
闻一多坦诚地:“因为今天您竟以一位教授的身份,在全班同学面前替我的衣着不整而且不洁作解释;因为今天您还第一次走到了我的画架旁;还因为您和同学们都那么喜欢我画的山鬼,使我大受鼓舞;更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一个良好的机会,向您和同学们谈谈我的中国,虽然只谈了一点点……”
教授:“也因为,今天有一位姑娘情不自禁地吻了你两次吧?”
闻一多不好意思起来。
“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么?”
闻一多:“您问吧,对您我没有什么不便回答的。”
教授:“你喜欢她么?”
闻一多一时懵懂地:“谁?”
教授:“那个情不自禁地吻了你两次的姑娘。”
闻一多:“我觉得她是位可爱的姑娘。”
教授:“那么,如果她爱上了你,你也会爱上她么?”
闻一多表情渐严肃。
教授:“对不起,这实在不是教师该问学生的问题。闻,因为我开始喜欢你了,才出于好奇而失礼地问了……”
闻一多:“尊敬的教授,我在出国前几个月,已经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完婚了。我的妻子是我的表妹,我和她从小青梅竹马,相互有总角之亲。”
教授:“什么是青梅竹马?什么又是总角之亲?”
闻一多:“就是……就是上帝在我们是少男少女时便为我们确定了的那一种关系,好比两条红绳编成的中国结。”
教授:“中国结?”
闻一多解开一颗衬衣扣,从内掏出了项链般坠在胸前的小小中国结:“这是我离开中国前,我妻子亲手挂在我颈上的。”
教授:“我明白了。闻,你很耐人寻味……”
闻一多:“我?耐人寻味?”
教授:“你是中国人,可是却在西方教堂里正式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;我感到你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,可是你胸前却不是挂十字架,而是中国结。”
闻一多:“只要心灵追求信仰,世上一切好的事物都能培养起宗教心;只要有宗教心,一切信仰都如同上帝。”
教授:“这是谁的话?”
闻一多:“我是这样想的,所以我这样对您说。”
教授的目光不禁盯视在他脸上,仿佛认为他更耐人寻味了。
闻一多:“教授,让我进一步坦率地告诉您吧——我的婚姻是家庭包办的,这已经成为我不情愿的一种现实。但是我想世间任何遗憾都是可以弥补的,起码人应该有那样的能动的愿望。而我,正在尝试将诗性引入我的婚姻,以改造它的某种遗憾。我既有如此意念,当然首先要对我的婚姻抱极严肃的态度。否则,我不是成了一个意念和行为相背离的人了么?”
教授:“闻,我不但开始喜欢你,而且,而且简直开始尊敬你这个中国青年了。”
闻一多:“教授,感谢您对一名中国留学生的主动理解。”
教授:“我希望你能将你头脑中所有这些想法写成文章,交给我,我会找机会替你推荐发表的。”
闻一多:“这……教授,我不愿太麻烦您。”
教授:“用你刚才的话说,这也是我很高兴的事,就这么决定了吧!……听说,你在清华,还是同学中备受推崇的诗人?”
闻一多:“教授,我喜欢美术,如同我喜欢山鬼这一美的形象;而我醉心于诗,也如同我膜拜山鬼的象征之美。”
教授:“如果你不反对,几天以后,我将介绍你认识芝加哥的几位文化人士。他们都是受人尊敬的诗人、诗评家、编辑。听说过爱米·罗厄尔这个名字么?”
闻一多惊喜地:“听说过,当然听说过的,教授!她是美国意象派诗人的领袖人物啊!她写过两卷本的《济慈传》,她还酷爱中国古典文学,译过一本中国诗集《松花笺》……”
他们不往前走了,站在草坪旁了……
教授:“如果我告诉她一位未来的中国诗人,对她有许多了解,她一定会很高兴的。”
闻一多默默微笑。
教授:“闻,到本月为止,七门功课,你已经有六门功课获得了超等的成绩。如果这次的人体写生你也获得了超等,那么你就将获得本学期的优等名誉奖。按以往的惯例,将可派赴巴黎、罗马进行艺术考察,观摩世界古典杰作。希望你一定画好你的中国的维纳斯,为自己争取到那个奖……”
在他们走走停停交谈着的过程中,夕阳沉落,夜幕渐垂,一轮圆月升起,月辉似水洒在他们身上——校园里已没有人走动,四周一片宁静……
教授:“闻,你知道你这名中国留学生,最使我刮目相看的一点是什么吗?那就是你似乎有着一颗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中国心……”
教授低头吟起诗来:
无论这样,
还是那样;
无论贫穷,
还是富有,
我的国啊,
我都那么爱你!……
闻一多:“是你们美国诗人爱伦·坡的一首诗。”
教授:“一个爱他的国家的人,无论他的皮肤、头发和眼睛是什么颜色的;无论他年长或者年轻;无论他说什么样的一种语言,与我有着多么不相同的文化背景,都是足以博得我好感的人。哪怕他身上仅仅具有爱他的国家这一点……”
闻一多:“教授,您是一位平易近人的美国人,我也十分敬爱您这样的一位美国人……”
闻一多回到小旅馆——他手扶楼梯栏杆,一步三阶,与一个同样急着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。
二人在楼梯上站住……那人又是吴文斌。
吴文斌:“对不起……”
闻一多主动伸出一只手:“让我们认识一下吧,闻一多。”
吴文斌:“我……我……吴……”
他竟没有伸出手来。
“你叫吴文斌。”——闻一多仍伸着自己的手。
吴文斌不得已似的握了闻一多的手一下,表现出不愿多说什么,也希望尽快离去的样子,闻一多侧身让过了他……
吴文斌下了几级台阶,站定了,不转身,也并不回头地说:“你是昨天知道了我的名字的吧?昨天我喝醉了酒,让你和大家见笑了。”
闻一多:“不错,我是昨天知道你的名字的。我的好友罗隆基也来到芝加哥大学攻读社会学,他告诉我你先读的是经济学,后来改读文学……”
吴文斌:“那么,关于我,他还告诉你些什么?”
闻一多:“他还告诉我,在芝加哥大学文学系,你的成绩一直优等,名列前茅。而且告诉我,你的中文诗写得很好,英文诗也写得同样好,已经在有影响的报刊上发表了多首诗作,深获各方面的好评……我很高兴能正式认识你。”
吴文斌:“但诗人往往是些神经脆弱情感娇贵的孩子,认识我对你不一定是一件好事。”
闻一多张张嘴,还想再说什么,吴文斌却已下楼去了。
闻一多目送吴文斌身影走出旅馆的门,心中思想什么,上楼的脚步缓慢了……
闻一多掏出钥匙开了自己房间的门,打开画夹放好,往自己床上一躺,侧身撑颐,心思集中地注视起他的画来……
有人给他送来一封信和一个小邮件,他端坐桌前,迫切地撕开了。
原来是妻子的来信。
一多郎君:见字如面。这是我出生以来所写第一封信。在你的鼓励之下,我已会写许多字了。识字写字真是件使人愉快的事呢!而我的第一封信,是写给你,我远在美国的丈夫的,不仅愉快,简直幸福着了!心里幸福,仿戏中言语,昵称我夫郎君,望勿笑我。
我是避不开长辈们及仆婢的眼,亲自到巴河镇上去给你寄这一封信的。只有暗求韦奇代寄。我的字还不能写得很好,亦望我郎君不至嫌视。求韦奇随信寄去手帕一方,聊表思念,想你会同时收到……
今年家乡的雨水多,庄稼普遍收成不好,我们的收成也受很大损失。然公婆二位大人并不以为忧,公公每将你的信读给婆婆听,言道我夫在美国诗画之学精进,成绩斐然,信信必有佳音汇报,可谓家族之最大收获,最大欣慰。举家同意此理,我心甚喜,由是思念更切……
于是,闻一多比拆信更急切地操起桌上的裁纸刀,三下两下挑开邮包封口,取出丝绸手帕,展观之——手帕一角,绣着两条交茎小花,余着长长一截没有剪去的红绣线……
闻一多拿起信,复躺于床——他一手信,一手帕;一会儿看信,一会儿看帕……
闻一多忽然一跃而起,将信和帕塞于枕下,跨到桌前,铺开信纸,拿起了一支自来水笔……
他又改变了想法,拧上笔帽,放下,并将方便信纸推向了一旁;他拉开抽屉,取出一沓软信纸(看来,他平时写字是舍不得用的),摆正;又取出砚盒,开始滴水研磨……
有两样东西,
我总想撇开,
却又总舍不得;
我的生命,
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。
古怪的爱人儿啊!
我梦时看见的你
是背面的。
爱人啊!
将我作经线,
你作纬线,
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;
但是一帧回文锦哦!
横看是相思,
直看是相思,
顺看是相思,
倒看是相思,
斜看正看都是相思,
怎样看也看不出团□二字。
我俩是一体了!
我们的结合,
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,
但你是东半球,
我是西半球,
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,
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
隔断了我们自己。
……
敲门声——轻而且不连续的敲门声;显然,来人轻敲两下,犹豫欲去,却又犹豫着再敲。
闻一多停住了笔,抬头望着门问:“谁?”
门外人答:“我。”其声低低的……
闻一多略一愣,赶紧将笔放下,将写好的几页纸收入抽屉,起身去开了门——门外站着吴文斌,臂上搭一件西服……
闻一多:“我听出来了是你的声音。”
吴文斌:“关于你,我也早有耳闻。你为什么只穿着衬衣从外回来,原因刚才也有人告诉我了。我俩身材差不多,这件西服虽然旧了,但想来你穿着会很合适,希望你不要当成是施舍……”
闻一多:“文斌兄,先请进来吧!”
吴文斌进门后,闻一多又说:“既然文斌兄诚挚相赠,我当然收下!”——说着,试穿起来……
吴文斌:“果然合适。”
闻一多:“文斌兄请坐。”
吴文斌朝桌上瞥一眼,见笔担于笔架,笔毫未干,迟疑地:“我怕已经打扰了你。”
闻一多:“哪里,我不过打算写封家信而已。”说着,亲热而熟稔似的双手搭于吴肩将吴文斌按坐在另一张椅上,又将坐过的椅搬来,放吴文斌对面,陪坐了下去。
吴文斌:“怎么,到了美国你还一直在用毛笔写字么?”
闻一多:“入乡随俗,已改用自来水笔了,但有时还是觉得倘用毛笔写信,似乎更意味着郑重,也许纯粹是心理的作用吧!”
吴文斌仿佛自言自语地:“写家信是多好的事啊!”
闻一多:“‘数重云外树,不隔眼中人’,得闲之时,从从容容地给家人写信,给朋友写封信,也是人生的一种愉快啊!”
吴文斌:“那须是‘但令一顾重,不吝百身轻’的朋友啊!这样的朋友关系,能有几人拥有呢?”
闻一多一笑,问道:“我为你沏一杯茶吧?”说罢,拿起了暖瓶,觉着轻,晃了晃自嘲道:“我和我的清华同窗好友罗隆基同住此室,他一不在,我竟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了。”
吴文斌:“不必客气,我稍坐片刻便走。所有接触过你的人都说你极有思想,我有个问题讨教于你……”
闻一多略一愣,随即笑道:“文斌兄开我玩笑了。不过,我高兴被你考问一番。”
吴文斌:“你说一个‘爱’字,加上一个‘情’字,何以世上百千年来,满意者少,失意者多?海誓山盟的一套,又何以随着古典心怀的渐渐消失,虽然越来越摩登,但却越来越靠不住?”
闻一多:“这……我还真没深想过。”
吴文斌:“万望赐教。”
这时的吴文斌,目光有些发直起来,从他那双一刻也不安分、痉挛般地相互摆弄的手,闻一多看出了他内心被思虑所纠缠的痛苦……
闻一多忽然想起地:“文斌兄,我听人说,你偶尔吸一支烟的,我也吸烟,正好我这里还有客人遗忘的半包烟。”
说着,起身走到桌子那儿,从抽屉里取出烟,坐下递给了吴文斌一支:“我们各吸一支如何?”
吴文斌立刻接烟,闻一多替他划火柴燃着,接着自己也吸了起来……
闻一多盯着手中烟慢言慢语:“文斌兄,倘站在我们男人的立场,依我想来,爱与美是相关的,情与诗是有联系的。”转脸望着自己的画又说,“好比这山鬼,倘仅仅视其为女人,那么她只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。倘视其为美之神,则尽人皆可以审美的心视之……”
吴文斌突然不耐烦地:“好了,我们不谈爱情了!”
闻一多:“如果我的话冒犯了你,希望你不要生气。”
吴文斌也朝闻一多的画瞥了一眼:“那么,是你画的啰?”